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创作谈 | 李榕:《苕面窝记》继续温习武汉的特色小吃与普通市民的故事

小说月报 小说月报 2022-04-10

创作谈

李榕,女,中国作协会员。作品见于《人民文学》《当代》《长江文艺》《上海文学》《小说界》《飞天》等刊,多次被选刊转载,入选多种文集。出版有长篇小说《再婚进行时》等13部,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《深白》,小说曾两获“湖北文学奖”,多次获“楚天文艺奖”一等奖。2011年开始剧本创作,创作电视剧本若干,电视剧《再婚进行时》《九九》等先后登陆央视第八频道,获“全国地标联盟优秀剧目奖”等。

李榕《苕面窝记》-创作谈


《苕面窝记》

作者:李榕


苕面窝,武汉地方小吃,把红薯(武汉称苕)加入到面浆当中,经过油炸,中间薄焦酥,边圈厚柔软,香甜爽口。

——题记

 

她挂着一脸假笑进门,轻手轻脚的。

她坐下,滔滔不绝起来,像漂泊良久的船进了港,虽然伤痕累累饱经风霜,但汽笛依然响亮。她的话题不外乎是谈她自己,挣得少,婆婆身体也不好,两屁股债只还完了一屁股,吧啦吧啦……我若多问她什么,便罔顾左右而言他。

说话间隙,她昏花的双眼在屋内左顾右盼,目光忽地被点燃。三舅亲手打造的那只五屉柜她惦记已久,以前放在我娘家客厅,娘家因为拆迁,寄放于此,后来迁入新家也不记得带走。这只柜子不高不矮不肥不瘦,光亮秀美,二十年前是件爱物,现在也不过时。姑眼睛发直,嗫嚅地说:宽了,大了,不适合你。

这不是她第一次表达对柜子的执念,二十年前她就半是撒娇半是祈求地跟我妈说过很多次,因为是我三舅纯手工打制,从下料到上漆足足耗费了他大半年时间,所以我妈怎么都不松口。

我心下一软,说,好啦,改天我给你送家去。

她欣喜若狂,急不可耐地清空了柜子,用力往门外推去,不想连人带物被门卡住。她艰难扭动着臀部,用肩顶用背推,我被她挡在身后,既帮不上忙,又出不去,场面极具滑稽。终于她成功了,眉眼绽放,嘴角止不住地上扬。可是被门框挤压后,好端端的柜子蹭掉了拇指大的一块漆,至于她如何将柜子运回去,我当时实在恼火,没问。

她小我妈一岁,是我外祖家的养女,我叫她“姑”。

外祖父姓刘,家在湖北江夏纸坊镇,那个村子只她一家是外来户。她爹姓李,半工半乞流经此地,眼见山好水好,半租半借了外祖家的磨坊驻留下来,打豆腐为生。豆腐郎娶妻十年未生养,烧香拜菩萨盼得一个女娃,本该宝贝到天上去,谁知还没出月,她就被送到了我外祖家。

那日近年关,外祖父与大舅赶早集采买年货去了,十一岁的二舅自诩家中主事人,以为豆腐郎是来还黄豆的,双手接过发白的旧蓝布包,里面不是黄豆,而是个小奶娃,穿得甚单薄,小脸煞白,脸蛋上还斜挂着一条细细的冰凌。二舅的心哆嗦了一下,将娃卷入胸膛,娃感受到暖意,对他弯弯眼角,小嘴咧出四粒白牙。

外祖父返家后,坐在堂屋里烤着火,半晌没出声。十三岁的大舅冲上前,买牲口一样将娃的嘴粗野地扒开看了看,剜了眼二舅,回头对外祖父说:伯伯,不能留!

外祖家是将父亲唤作“伯伯”的。外祖父叹口气,沉下眼皮:送回去!

外祖父一生勤俭,是村里头一号富户,平素乐善好施,被乡人奉为“刘大善人”。亲戚上门借粮,外祖父从未回绝,有时宁可自己勒紧裤带。就拿豆腐郎来讲,租了村头的磨坊,租金没见过一文,外祖父从来不催,只道人间不易,多多体谅。过路的乞丐,愿干活的就留下,不愿意的一律送二十个铜板当路资。树上落下的野雀,山里逃出的獾他一并善待,独这婴儿不能留,只因姑落地就有四颗乳牙,这牙有个名目,“鬼牙”,大不吉,上克父母,中克兄弟,下克子孙。

外祖父令小脚的外祖母寻一床薄被,将孩子包得四四方方,年节的点心一般,领口再塞两枚亮晶晶的银元送回磨坊。甫一出门,女娃便哭将起来,小嘴微颤,哭声细弱,如恳求,若悲叹,生生将外祖母的泪勾了出来。外祖母走几步,腿发软,又苦着张脸给抱了回来。说来也怪,进了屋,娃就不哭了。

外祖父只得亲自送孩子出门,哭声再度响起,这回却是二舅。二舅往地上一躺,蹬撒开麻秆细腿,哭叫:你们……都好狠的心啊!

二舅素来持重,这么撒泼还是首次。大舅遂一手叉腰,高声唤出几个弟妹,指着二舅:看看,为个女娃哭,一辈子没出息!

高高矮矮的五个弟妹,俄罗斯套娃般排列开,毛茸茸的目光在哭泣的二舅身上扫了一遍,当时,没人料想他哭的日子还在后头。

第二天早起,大舅令二舅先去扫落叶。这事向来由家里的小孩子负责,大点的男孩每日天不亮要下地干活。春天扯秧割麦,夏天除草浇水,秋天收谷子、割芝麻、摘棉花、耙花生、挖红薯,冬天预备来年,当一整个劳力使唤。干不了活的天气,孩子们就跟着做账的先生习字和算账。

二舅胳肢窝夹着大竹扫帚,笼着袖子到了院中,鼻子麻痒,不禁打了个响亮的喷嚏。他睁大眼,见檐下放着一只摇篮,那是生大舅时外祖父亲手打就的,小小的,状若元宝。家中四个男娃,三个女娃依次睡过,我妈睡时已发出刺耳的“吱——呀,吱——呀”声,一副随时要散架的姿态。摇篮曾被三舅加固过,白膏灰补坑洞,粗砂纸打磨一遍,细砂纸打磨两遍,如今薄刷了一层桐油,在晨曦的笼罩中,发散出耐人寻味的气息。

二舅揉着鼻子发问:姆妈,您又害喜啦?

姆妈在里屋忙着飞针走线,愣装没听见。晚间二舅从地里忙完,修葺过的摇篮被置于堂屋,里头睡着包裹一新的碎娃,饱满红润得像颗花生仁。二舅心下一宽,想是伯伯半道上没忍心,终究是将孩子抱回了。

隔了些时日才知,豆腐郎一家连夜搬走,外祖父无处“完璧归赵”,又不忍将孩子弃于荒野,迫不得已带回。外祖母连夜劝外祖父,别叹气了,这是老天成全,今天四个男娃四个女娃,咱家十口整整齐齐。外祖父则思忖自己一辈子没做过坏事,“鬼”无从下嘴,释然了。村里很老很老的老人还特地寻上门来献计:让这娃跟着豆腐郎姓,左右也克不到你刘家……

姑来后给家中带来了些许变故,先是看家护院的狗死了,紧接着老屋前的梨树枯了一半,后来家中的孩子分裂成了两派。

姑身上的夹衣夹裤,原本是二姨盼了两冬的新衣。家里孩子一贯接大孩的旧衣,新三年,旧三年,缝缝补补又三年。二姨一直穿大姨的,补丁摞补丁。备办年货时,大舅提醒了伯伯,我外祖父在市集上从头找到尾,收市前才寻得一块红色碎花布,很是漂亮,二姨满心欢喜到头却是一场空。开了这个好头,家里好吃好喝好用的头一遭先给姑,谁让她是幺娃呢。

大姨和二姨受命照护两个小的。二姨腿快,背上我妈撒丫子跑了,大姨迟了一步,哭诉只要不带娃,喂猪放牛都不挑!且不论喂猪对于七岁的她是个多繁重的活计,外祖家的大水牛,毛色油亮,个大力沉,脾气暴躁,尤爱挖(打)架,每次放牛不亚于丛林冒险。在大姨心中,软糯的“幺妹”竟是比那头顽牛还可怕。无奈,外祖母将摇篮置于堂屋当间,得闲换个尿布喂点米汤,忙起来娃就在尿里浸着。姑很识趣,不哭,不闹,整日啃着晶莹的手指,宽敞的堂屋静似无人,只有木挂钟“咔嗒咔嗒”在光影里的颤动声。

二舅每次忙完农活,就“鬼叫魂”一般飞奔过田野。十一岁的脚板踢踏着黑硬的泥,由远及近,摇篮里的娃眼珠蓦地漆黑,小脸突然生动起来。当二舅的脑袋明月般浮现眼前,碎娃的眼泪“乒乓球般滚落”,肚子用力往上挺,哆嗦得如同搁浅的鱼。两人久别重逢般紧紧相拥,娃呜咽不止。

阴天无风的日子,二舅将娃用长长的土布条捆牢于背上,带她下地,娃惬意地贴紧汗湿的背,熟睡的口水和二舅的汗水杂混。去习字的时候二舅也背着,孩子们闹他,二舅只管目视前方,听而不闻。有个鼻涕伢说,二哥你这是猪八戒背着媳妇来取经呢?大家的哄笑声中,二舅一拳挥得鼻涕伢流下两挂鼻血,大家从此便习以为常了。

我二舅心静,书念得极好,所有孩子里先生独钟爱他,说他“开了天眼”,是秀才命。外祖父动了心,打听好县里的学校,卖了几担新收的粮食,备齐了文具和新衣送他进城。二舅得知雀跃不已,手舞足蹈一番,突然站住不动,歪着头问道,我走了,红儿怎么办?

红儿是姑的名字,二舅生怕他走了娃就没人疼了,此话一出,全家鸦雀无声,大舅禁不住跳脚大骂,开个鬼的“天眼”哟!只怕是苕面窝中间的那个眼吧……外祖父愤怒的铜烟杆、先生困惑的梨木戒尺,终是没能说服二舅,于是,三舅顶替了二舅进了城。

三舅生得敦实,双臂孔武有力,没事爱倒腾木工活,立志以后当名最威风的木匠,生平最恨读书。那日三舅含着一泡泪立于船尾,大两号的长衫被猎猎寒风吹成一面旗,委屈的身影渐渐融入晨光里,从此人生大不同。

因姑带来的种种变数,其他孩子极不待见她。土改前后外祖家辞去了长工和短工,孩子们承担的农活更多了。除去在外读书的三舅,七个伢崽分成两个阵营,以大舅为首的五个团结一致,姑被严重孤立,无论做什么,招来的总是冷嘲热讽。

外祖家的孩子均生得浓眉大眼,身材高大。姑白净精致,小巧玲珑,她的头脑不如刘家的孩子,做事总慢半拍,被挤对后更是“手不如脚”,遂以退为进,“惯会躲懒”。二舅总默默承担起她的那份劳务。

深秋时女孩们采集来老莲,晚上剁出莲米。小黑莲又干又硬,滑不唧溜的,要拿特制的刀操作,刀的大小和智能手机相仿,做这个非得眼疾手快心灵。我母亲最擅长这个,她双手配合默契,眨眼间刀起刀落,毫厘不差,一晚能加工七八斤,那时一斤莲米可换得三分钱,这份“外快”还是很快的。白天在湖上采莲时姑还欢脱脱的,一路高歌,到了晚上就说腰疼,早早歇下了。刘家的孩子敢这么矫情,鞋底早扇到了脸上,因是养女,外祖不便管教,生怕落了“苛责养女”的恶名。二舅默默拿过刀,弯腰弓背,吭哧吭哧总不得要领,一不留神莲米弹不见影了,再补一刀,小手指头的一截应声而落,骨碌碌滚出很远。二舅口里咬着布条裹了伤,还想继续,我妈气狠狠将刀夺过,将二舅赶走。从此,姑的份额落在我妈身上,刀声咣咣,牙腮骨嚼得崩崩,夜越冷,心越冰。

家中地窖有几只半人高的瓮,墨绿墨绿,油光瓦亮,里面盛着黏米糕、黑麻糖、麻花等,用布包了生石灰塞严瓮口,逢年节招待客人,适时孩子们也分得一两块香香嘴。姑爱甜,每天都能配给两块糖糕,吃得眉开眼笑,外祖家坚信“贪懒馋滑”是一家,人如若好吃必定懒做。刘家孩子只有旁观的份儿,若有谁多瞄一眼姑的吃相,会被痛斥:馋,干活不见你这么有眼!

大舅没少寻姑的晦气,或冷不丁绊上一脚,或头上狠敲一个“毛栗子”。我妈淘,干活时将一截麦穗塞进了姑的裤腿,麦穗随着走动顺腿向上爬,吓得姑魂飞魄散鬼哭狼嚎。二舅将我妈吼得痛哭流涕,大舅闻声操着锄头冲上前来。二舅挥舞着两把镰刀。两位“大佬”嘶吼着,真刀真枪,大有干死对方的气势。

大舅从不喊姑的大名,呼她“红苕”。有大人在,便侧重“红”,“苕”做唇语状,大人不在就侧重于后面的音,这个游戏他们玩得乐此不疲,常喊到姑崩溃大哭。后来,到了我们第二代,大舅命家里的小辈不许喊“幺姨”,只能叫“姑”,以示区别。

姑十七岁进了城。那年逢三年困难时期,县商业局筹办畜牧场开展生产自救。公社召开大会,生产队长问谁想去畜牧场养猪,我妈因能干,担负了太多活计,早就心气不顺,为了逃离家中的“压迫”,迫不及待将手举起。队长却偏过头,问树荫下拿树叶扇风的姑:李红,你想不想去?

姑瞅着我妈急眼的样子,觉得有趣,故意说:去,我当然想去。

队长眉毛都没抬:就你了!

我妈嗷嗷哭了半夜,别提有多伤心,过了几日,姑找到队长:队长,我不去了,还是让三姐去吧……

队长严肃地说,名单已经报上去了,改不了!


/ 试读结束 /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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